□胡经之

高建平主编的《20世纪中国美学史》聚焦了我国廿世纪初到廿一世纪初，中国现代美学蓬勃发展的建构史。中国现代美学的建构一手伸向海外，一手伸向我国古代，向着创建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美学这一方向迈进。这部美学史反映出中国现代美学发展的独特境象，鲜明而突出地显示出了当代学者的文化自信，值得广大美学同仁深切关注。

全书给我的突出印象有三：一是全面求真，二是评价公允，三是引导创新。

先说全面求真。中国现代美学在20世纪的发展历程风云激荡，起伏跌宕，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如今发展到新时代，急需对现代美学的建构史作出全面系统的总结。这部美学史适应了时代需要，应时而生。此书由三十多位学者参与编写，历时十年，共计一百五十万字，分成四大卷，由凤凰教育出版社出版。

正如建平在总序中所说，这是一部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美学史，自成特色。作为美学的历史，美学史当然必须对百年来的美学思想作出梳理，究竟争论了哪些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但是，美学史要求真，要重返历史真实，就不能只停留在所谓的“纯思想线索”，变成脱离了现实的抽象观念史。

这部美学史致力于回归历史真实，把不同历史阶段出现的美学思想和美学争论，置于时代环境之中，紧密联系社会、政治和生活的实际来进行研究，“境”-“人”-“心”三层次融为一体，从而展现出了中国现代美学百年历程的立体境象，点、线、面结合在一起。

该美学史叙述了新中国成立前的五十年，中国现代美学多元并存的发展面貌。系统介绍了为人生的美学，社会功利美学，超功利美学，包括为人类解放而起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等不同的美学理论。王国维在日本接受了美学，但他倾心于康德、叔本华，形成了自己的美学见解。梁启超也在日本接触美学，但他周游欧美，见多识广，受启蒙精神的影响更深，力倡社会功利美学。周树人在日本，早期受尼采等人的影响，随后又接受了苏俄的马克思主义，高扬真、善、美相统一的艺术精神。周扬在日本就一直关注着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程，瞿秋白就更直接从苏联引进了马克思主义精神。蔡元培、宗白华的美学都不是从日本引进，而是直接在德国习得。朱光潜的美学，直接受英国兴起的审美心理学的影响，干脆把自己的美学称作文艺心理学。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既有连续性，又有阶段性。来源不一，各取所需，这正是中国初创时期的真实境象。

再说评价公允。美学史当然要首先寻求历史真实，说清楚那个时代出现了一些什么美学现象，这是事实判断。但美学史不会停留于此，还要对那个时代的美学现象进一步作出评价，哪些美学理论是有价值的，哪些美学理论是无价值的，这是价值判断。但价值判断也有对错之分，对历史事实的评价有对有错，有的评价属偏爱，有的评价很公允，这就要看评价人的价值观念如何了。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曾出现了两次美学热潮，五十年代“双百”方针提出后的一次，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的又一次。如今，发展到新时代，我们正处在第三次美学热潮之中。此书的第三卷对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作了全面的评价。对这次美学热的来龙去脉、争论过程和历史意义都作了论证、评价。这次美学大讨论，确实是新中国成立后试图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一次实践探索，有欠缺，但成就不容否定。

书中对这次美学大讨论的前期（1956-1959）和后期（1959-1964）作了区分，评价也较公正。在前期，争论尚停留在哲学层面，几位有代表性的美学家都在哲学层面大谈美是主观的、客观的、还是主客观统一的，批判对方是唯心主义。这前期，基本上还是哲学美学。但自1959年秋起，美学的重心逐渐转移到生活美学、艺术美学的探讨。美学的探索，日益走向具体化。《中国20世纪美学史》对这次美学大讨论摒弃了偏见和成见，并对其历史意义作出了全面而公正的评价。

最后，我说一下，美学史如何引领创新。

这部美学史，力求确证历史事实，给予公正的评价，回归历史真实。但温故求真还是为了推动美学应时而进，随时代发展而不时创新。建平在全书开头的总序中旗帜鲜明地说得很清楚，“对20世纪的美学，固然要进行一些清理，肯定其历史的价值，吸收其有益的因素，但同时，要说明美学话题的转换和时代发展的关系，以通向审美和艺术的实际，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态度处理这些历史上的争论。”

此书致力于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相统一，其价值导向就是美学求创新。这在对黄药眠美学的再评价中体现了出来，意在重视价值论美学。

在美学大讨论之初，黄药眠是位活跃的美学家，是他先著文批判朱光潜美学，后又与蔡仪、李泽厚展开争论，只是丧失了话语权，渐被历史遗忘。但在2013年，黄药眠诞辰110周年之际，童庆炳在北师大学报发表了纪念文章，声称黄药眠的美学乃是价值论美学，应为那时的第一学派，不同于其他四派。此后，美学同仁中对黄药眠美学的研究多了起来。

这部美学史在第三卷为其专门设了一节：《黄药眠的价值论美学》。从这节里，我已明显感觉到，作者对价值论美学评价甚高，肯定价值论美学超越了实践论美学和认识论美学。我也认为，黄药眠的美学进入了价值论的视野，但并非价值论中的主流，而应属于主观价值论。

人对客观事物的评价乃是主观的。美国的美学家格林伯格在《自制美学》（1999）中，明确美是一种价值，而美感则是对价值的体验，价值是评价的对象。有不同的价值论，美学离不开价值论，需要更深入探索正价值和负价值的区别。实践也好，生活也好，人生也好，自然也好，意象也好，本身都有正负价值的区别。世界上既有真、善、美，又有假、丑、恶，如何识别审辨？这正是哲学和美学需要更进一步深入探讨的关键问题。

整部美学史的最后一章《美学在世纪之交的复兴》，简略地概括了新世纪之初的美学发展趋势，美学正在不断创新。但21世纪也已过去了二十多年，新世纪的美学发展，特别是进入生态文明新时代，我国的美学更是蒸蒸日上，蓬勃发展。蔡元培早就说过，中华民族是个富有美感的民族。如今发展到新时代，实现了全面小康，正在向追求更美的生活而奋斗，加紧建设美丽中国，当代美学的探求，正在全面展开。我热切盼望建平能带领美学同仁再接再厉，接着说下去，把新世纪这二十多年的美学再作个总结，为建构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继续作贡献。

（本文有删节，作者系深圳大学教授）

凤凰书评｜温故求真为创新——读《20世纪中国美学史》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