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超 李华平 丁彬彬
1937年12月13日,人类遭遇近现代以来最近的一次,也是人类进入工业文明时代最大、最惨无人道的灭绝人性大屠杀。电影《南京照相馆》里,历史与现实、正义与邪恶、文明与野蛮的量子纠缠,在南京一个名为“吉祥”的照相馆里形成叠加态。
而被生死威胁逼迫进入这个小小空间的来自不同地域的几个普通人:邮差阿昌、金老板与妻儿、女演员毓秀、伤兵宋存义以及王翻译官,用不同的方言开启了跨越时空的灵魂交流,展现了不同地域、讲不同方言的普通中国人,在方言中升华的不屈的民族精神的量子跃迁……
影片开始,伴随着日军飞机呼啸而过的轰炸,枪炮轰鸣和脚步混乱、四散逃难者的嘈杂声,硝烟弥漫的南京城,一台收音机在沙哑地播报战况,播报员略带紧涩却口音纯正的南京方言,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1937年寒冬的脉搏上。
申奥执导的《南京照相馆》以触及灵魂的方言交响曲,撕开了这段惨绝人寰的历史记忆的封缄。当刘昊然、王骁、王传君、高叶、周游等饰演的小人物,在照相馆内用南京话、上海话、常州话、徐州话和北方口音交织出生命的韧性时,观众被拽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上映8天突破10亿元票房的现象级数据背后,是方言这一文化基因对民族记忆的悲壮唤醒。
一、方言版图:乱世金陵的文化密码
战火中的南京并非单一语言孤岛。导演用大量的方言密度还原了历史真实:“南京自古以来就是移民城市,五湖四海的人都会在此汇聚。”
金老板的南京话沉淀着千年古都的沧桑,一句“他们把中山门搞成什么鬼样子啰”的控诉,悲愤颤音,俚语诗化,裹挟着城墙砖石般的硬质痛感,让观影的南京父老们立马形成了对新旧中山门立体画面的视觉冲击;
毓秀的常州方言如江南丝竹般清婉,那句“宁唱穆桂英,不做秦桧妻”的决绝,拖腔绵长,语调的柔韧中迸发出内心的刚烈,闪耀着艺术良知的不可玷污;
金老板妻子的徐州腔带着淮北平原的质朴,她在藏匿底片和给留存者拿出面饼时急促的徐州话,展现了苏北女子恩怨分明、善心永驻的自然天性,织就了市井女性大难临头时互助危难的勇气经纬;
伤兵宋存义的方言最为悲壮,直接把南京话的硬质音色转换成内心仇恨的实体化。当看到弟弟被害照片时的“还我弟弟命来”;用南京城墙砖砸死日军军官时喊出的“还我南京城”;以及最后牺牲时的“老子是南京的警察”,这些方言表达不仅强化了角色的地域身份和情感力量,同时还承载着双重撕裂——既是溃败军人的耻辱烙印,又是本土保卫者的血脉觉醒。
王翻译官的方言最为混杂,普通话、日语、沪语夹杂南京腔成为汉奸翻译的“语言面具”,他声调游移、底气不足的混腔,在自我逃生与互助同胞的心理冲撞中徘徊,在日语命令与母语良知间撕裂挣扎。
方言差异非但没有割裂群体情感,反而在血与火的热熔中铸成抵抗者同仇敌忾的共同意志。当邮差阿昌的北方口音与老金的南京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相遇,不同音调、不同语流却渗透着相同的不可置疑的语气,共同丈量着民族气节的高度。
二、声音纪念碑:方言的情感炼金术
方言在影片中超越了一般的交流工具,升华为民族情感的炼金术。
南京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成为最刺穿人心的声音纪念碑。老金教阿昌冲洗照片时吟唱的童谣,原是用作计时的工具;而当大屠杀后同样的旋律再次响起,街巷幼仔们的童真歌谣,已成30万无辜冤死者的招魂曲——当“骑花马,带把刀”的稚嫩音节与满目尸骸重叠,童真无忌的纯净与血流成河的残暴碰撞,无法不让观众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金老板的南京方言更承载着诗意与苦难的双重重量。“鸡鸣寺的鸡不鸣,莫愁湖的愁更愁”的俚语哀叹,将六朝金粉之地的创伤凝练成啼血的诗行。而当他激动地展开北京故宫、天津劝业场、武汉黄鹤楼、杭州柳浪闻莺和万里长城的布景,各地方言齐吼“大好河山,寸土不让”时,方言的音律瞬间化作民族精神的大合唱,乡音的共鸣突然汇成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三、抵抗合声:方言壁垒中的民族精魂
最震撼的灵魂革命发生在语言与良知的交锋处,日语与中国方言的横空对撞,奏响了全民抗争的最强音。
王翻译官的沪语混杂南京口音,暗示着其身份的双重性。他能说流畅日语,却在听到“帮日本人就是汉奸”的怒吼时,方言本能终于冲破伪饰,透露出不甘当亡国奴的内心挣扎。而当王翻译官在“我不是汉奸”的辩解中崩解,露出上海母语的底色时,我们猛然惊觉——方言是溶进血液里的防伪印记,纵使刻意掩盖,民族基因终将在生死关头自证清白。当各地乡音异口同声喊出“我们不能遗臭万年”,语言的巴别塔瞬间崩塌,母语的良知完成对侵略者残酷暴力的反杀。
阿昌的北方话最终在日语面前爆发出终极抵抗。面对日军“日中亲善”的虚伪说辞,他用生硬的日语斩钉截铁地宣告:“我们不是朋友!”北方语调的铿锵折射出民族脊梁的刚性。
当乡音与外语短兵相接,方言成为刺向侵略者的精神匕首。照相馆内五湖四海的语调,在生死关头淬炼出超越地域的信仰:那就是镶嵌在声韵里根脉相传、宁死不屈的华夏精魂。
四、时空回响:方言基因中的永恒密码
影片结尾处,镜头扫过今日南京梧桐掩映的街巷。
照相馆中消失的乡音,仍在现代长三角的茶馆巷陌中流转——南京方言依然在评事街的邻里间对话,常州方言在青果巷老者的谈笑间跳跃,徐州俚语飘荡在云龙湖畔,上海软语依然缠绵萦绕着灯火通明的外滩……
当2025年暑夏的观众走出影院,听见街头真实的南京方言,一场跨越88年的时空对话已然完成,南京方言与六百年的明城墙砖石共振,方言的物理声波与历史空间的物质载具完成了精神合体。当年屠刀下那些痛苦屈辱的呻吟,已经成为富国强兵的中国“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呐喊!
历史影像中金老板们守护的“南京童谣”,如今仍被南京小学生传唱;苏州评弹艺人弹奏《梁红玉擂鼓》的唱腔,与影片中毓秀拒绝为日军表演的常州唱段音韵同频,气节相承。这些声音谱就的文化DNA,如同开启民族气节的密钥,在代际传递中延续着“不跪”与“不屈”的精神基因。
今日南京街头,孩童们嬉笑着重唱“城门城门几丈高”,常州茶馆里吴侬软语缭绕,徐州夜市中豪爽的方言吆喝此起彼伏——这些生生不息的声波,正是阿昌和金老板们用生命守护的文化血脉。当《南京照相馆》中五湖四海的乡音最终汇聚成“前进!前进!前进进!”的国歌怒吼,我们蓦然彻悟:方言是刻在骨血里的密码,存储着一个民族在危急关头必将觉醒的集体基因。
胶片会褪色,而回荡在长三角天空下的乡音,永远在等待下一个“遗臭万年”的历史质询。只要城门童谣仍在传唱,金陵的晨曦便永远彩霞满天,中山门城楼的彩旗就会永远飘扬;只要我们的乡音不改,这方言凝聚成的家国情怀,就像民族大合唱永不跑调的音符,必将演绎出复兴之路上民族精神的最美乐章!
撰稿:袁超 李华平 丁彬彬(作者单位:泰安政法委、新华社、江苏工人报)
编辑:郑文静 李艺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