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戴安娜·阿西尔的书，这几年在国内翻译出版了不少。阿西尔这个作家的经历比较有传奇性，她大半生担任英国著名出版社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跟众多文学巨匠都打过交道，比如奈保尔、菲利普·罗斯、诺曼·梅勒、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从出版社退休后，她开始重拾写作，在九十多岁的时候，一举成名，靠写回忆录成为畅销书作家。她的书有关于出版社从业经历的《未经删节》《暮色将尽》，也有关于成长经历的《长书当诉》。最新出版的这本书比较独特，叫《葬礼过后》。这是阿西尔众多作品中唯一一本给朋友作传的书。

《葬礼过后》这本书的主角叫迪迪，是一名埃及流亡作家。阿西尔曾经编辑出版过他的小说，两人因此相识。阿西尔非常欣赏他的作品，得知他在德国的生活非常艰难，难以为继，就邀请他来英国。迪迪因此来到了伦敦，并且住进了阿西尔的家中。阿西尔一生未婚，与她的表妹一家同住。

迪迪在阿西尔家中断断续续住了五年时间，这五年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工作，写作之路也不顺，要靠阿西尔的工资养活。他们的关系既像母子又像情侣，中间还短暂发生过关系，阿西尔还有感情非常稳定的男友。我们也无法清楚，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感情维系着。阿西尔在书中解释说：“我对受压迫的外国人情有独钟，而眼前这个受压迫的外国人，既有羚羊般的气质，又能以书中那种幽默与洞察力看淡苦难，我当然会喜欢这样的人。”

在书中阿西尔记录下了迪迪发生的一切，他酗酒赌博成瘾，撒谎成性，脆弱、敏感，又高度自尊，无法维持任何持久的感情关系。他们争吵、冷战、互相敌视又无法摆脱，一段时间只能互不见面，早出晚归，只靠写纸条保持联系。五年之后，他给阿西尔写了一封遗书，留下了自己的五本日记，打算抵他欠下的1000英镑的债务，然后吞下26片安眠药自杀身亡。这本书详细记录下了他们从相识到他自杀身亡这段时间的故事。

这本书对普通读者来说，也是非常好看的一本书，可以说是阿西尔写得最好的书之一。如果你不了解真实的人物，就将迪迪当成一个虚构人物来看，这本书呈现出来的场景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我们甚至可以将它称为一个典型的精神分析的文本。阿西尔与迪迪相差十几岁，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复杂，掺杂着一个西方中产阶层女性对男性的异域想象，还有革命情结的投射。收留一个埃及的流亡作家，满足了她对革命和写作的所有幻想。

她一度爱上了他，但迪迪对这个他在日记中反复提及的“老女人”尽是嘲弄，尽管在一次酒醉之后，两人短暂发生了关系，他也视为一次例外。但他要依靠阿西尔维持生活，出版作品，不得不屈居在她的各种审视之下。他只能无数次酗酒、赌博，暴躁、争吵，都是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他在日记中还嘲讽阿西尔的写作非常平庸乏味，原话是“那些该死的平庸的垃圾”“乏味愚蠢的句子”。他听见她的打字机发出的声音就感到抓狂，但内心又不得不收起自己的鄙视，控制自己的情绪，装成关心的样子，去给她送一杯茶。

这本书看起来讲述了一段非常畸形的感情关系，这种关系有阶层之间的鄙视，有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有自视为底层革命者与中产阶层之间的隔膜，还有男女之间单恋的幻想，以及更多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那种一地鸡毛的无力感，最终造成了一场巨大的悲剧。

但是，一本书还有另外一个角度。迪迪去世了，他留下了自己的日记，阿西尔通过阅读日记，来完成了这本书。但她为什么不出版这些日记呢？阿西尔晚年说，这些日记在她打算搬到养老院的时候，丢失了。但过了几年，康奈尔大学的一位教授机缘巧合，曾经在伦敦做研究的时候，复印了这些日记，并最终分两卷在2016年和2017年出版。

这个故事随着日记的出版又变换了不同的视角。迪迪原名是瓦吉乌·加利，出生年月不详，大概于1929年出生，埃及地主家庭出身，自幼丧父，母亲改嫁后，他只能辗转寄居在不同的有钱的亲戚家中，受尽了冷眼。加利大学读医学专业，曾经在巴黎索邦大学深造，中途退学。

他于1968年彻底离开巴黎，此后辗转德国和英国，靠打零工生活。他的自传体小说《台球俱乐部里的啤酒》在1964年由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出版，因此认识了阿西尔。这也是加利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说，收获非常多的好评。阿西尔在书中也评价说非常喜欢他的书，不仅仅是搞笑，“描述的事件充满喜剧性”，还很真实，“我喜欢的伟大作品恰恰就是这样的风格。它是真实的。”

因为欣赏一个作家的书，而邀请他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这大概是一个作家最浪漫也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两个人出身不同的阶层和国家，一个出身第三世界地主家庭的穷光蛋，一个是西方中产阶层的中年妇女，以为可以靠对文学的爱好统一起来，但实际情况更残酷，文学在琐碎的生活面前毫无力量。

阿西尔在这本书中看似展现了对一个流亡作家的真诚和包容，但在迪迪看来，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虚伪，但他又是一个懦弱的人，没有任何独自生活的能力，一旦找到靠山，就像寄生虫一样甩都甩不掉——这种相互依附又相爱相杀的关系大概是关于第三世界与资本主义最好的隐喻。这两个人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五年，已经到了极限。

某种程度上，迪迪不是自杀的，是被对生活的绝望逼死的。但这样的论断对阿西尔又很不公平，她已经做了足够多，对一个满身创伤、酗酒赌博成瘾，还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男人来说，阿西尔给了他五年的安全。不能因为他是一个好作家，就可以幻想得到所有的任性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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