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公案，最喜借花草作喻。

唐人尚朴，尊“临济栽松”，宋人重微，曰“园头育花”，六祖慧能，见菩提已不是树，初祖达摩，纵山河阻断，偏折一苇过江来。

在当代，译者黄荭，似乎也过着一种“借花喻禅”的人生。

顶楼带露台和阳台的家就是她的“B612小行星”，莳花弄草是倦怠时的呼吸；方寸书斋是她与文本对谈的“道场”，沉潜于字句之间，尤擅捕捉闪烁于法国文学中的灵光与禅机。

“无事花草，闲来翻书”，这八个字的微信签名，不仅是她闲适生活的写照，更是一面映照空性的镜鉴：

世间锦幻，诸法空相，无外乎“耕耘”二字。

这份专注于“耕种”的人生哲学，近日也在现实中结出了确切的果实：她凭借译作《每个人》，荣膺第十七届傅雷翻译出版奖。

“植物生长和自我成长、翻译、教书育人都是相通的，都需要耐心，付出时间，不管是树木还是树人。”

黄荭说，她很喜欢伏尔泰的《老实人》中的一句话，傅雷先生的译文传神：

“还是种我们的园子要紧。”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王子扬

“还幽默以幽默，还诗意以诗意”

读品：首先恭喜您翻译的《每个人》获得第十七届傅雷翻译出版奖。作为读者，我隐约感觉这本书和您之前很多译作气质不同，它探讨的困境就非常当代。当初为何会关注到这部作品并产生兴趣？

黄荭：法国当代文学经历了新小说、荒诞派戏剧、自我虚构等浪潮，很多小说家的作品基本上已经脱离了情节甚至人物，先锋性更强。而杜波瓦更多地回归了小说的传统，他的小说故事性强，有清晰的人物塑造、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悬念，他的作品更大众，可以打动更多读者。杜波瓦获龚古尔奖说明这个奖也为“说好故事”的传统保留了一个赛道。

这部作品跟我之前翻译的多数作品风格迥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接受了翻译的邀约，不仅仅因为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更因为翻译这本书对我是一个很好的风格练习。

吸引我的是叙事风格，同样也是故事本身的一种普遍性，因为他写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困境，每个人都可以在阅读中找到共鸣和共情。

杜波瓦的作品有他一贯的调性，他的文风总是忧伤的，又不全然是绝望，会让你看到生活的光亮。法语的书名直译是“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那是主人公保罗做牧师的父亲说的一句话，更像谚语的译法是“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不要用自己的活法去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隐痛，都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同样也都有坚强和柔软的一面。最后确定的中文译名更简洁，更含蓄，每个人都能在《每个人》这本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产生共情。

这部小说忧郁又明亮，将黑色幽默和残酷现实完美结合，生动刻画了一个普通人在命运的漩涡中缓慢崩塌又努力重建的生活。整部小说的叙事克制而不乏诗意，揭示了现代社会的复杂、无情和荒诞，却始终用爱和希望赋予人生一抹亮色。

所以在翻译中，这本书对我提出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还幽默以幽默，还诗意以诗意。

翻译家、南京大学教授黄荭受访者供图

读品：颁奖现场，您说无论作品是否得奖、作者是否有名，译者都有责任“深入字里行间，赋予它活力，并一路陪伴它走向陌生的读者”。以这本《每个人》为例，能否谈谈，您是如何深入杜波瓦的文字，并最终在中文里为它赋予活力的？

黄荭：“深入”意味着要很好地理解原作，不仅是字里行间语言层面的意思，同样还要去了解作品蕴含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时代烙印。“赋予活力”意味着要确保译作和原作一样鲜活，是一个风格再现的问题，就像我喜欢做的一个比喻，翻译就像把一株植物从一个地方移植到另一个地方，要尽量帮助它克服水土不服，让它在新的环境（语言和文化语境）中摇曳生姿。

《每个人》描写了很多人的人生，其中主人公保罗的妻子薇诺娜讲述的她叔叔的故事让我印象很深。她叔叔一辈子都为别人活，最后他决定为自己做一件事：开着他的拖拉机横跨加拿大，在太平洋和大西洋各装一桶水，还立下遗嘱让家人在他死后把这两桶水倒在他的墓穴里。这个最终决定为自己活一把的老人让我敬佩，让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诗和远方，普通人的心里也装得下太平洋和大西洋，这个故事格外动人。

读品：我发现您的作品，不管是译作还是著作，文学是“母体”，里面有大量的电影、音乐等流行文化产品。对您个人而言，当您在写作时，这些来自其他艺术形式的画面、旋律或氛围，是会在某一刻突然点亮您对文字的理解，还是会作为一种潜在的背景滋养着您的整个工作？

黄荭：文学和生活是相通的，文学和其他艺术形式也是相通的，生活有纷繁、有参差、有文学，同样也有音乐、电影、绘画……是应和也是交响，会互相启发，互相“点亮”。比如杜拉斯在《外面的世界II》一篇名为“翻译”的信件中说：“一本书不仅仅只是被翻译，它被移植到了另一种语言中去。”又说：“大家都知道翻译并不是文本字面上的准确，或许应该走得更远，毋宁说它遵循的是一种音乐的法则，极度个性化的，如果需要，还可以是异乎寻常的。”最后她总结：“乐感上的错误才是最大的错误。”这让我很受启发，之后在阅读和翻译中都会更加关注文字的音乐性，培养自己对节奏、韵律、复调的敏感。

当禅与儒遇见法国经典

读品：您经常用中国古典哲学眼光，去看国外经典文学。比如用禅宗的审美去看菲利普·福雷斯特，用儒家的纲常聊玛格丽特·杜拉斯……这是您一种自觉的、方法论上的选择吗？

黄荭：就像艾田蒲的大部头论著《中国之欧洲》，见证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哲学思想对西方世界的影响。倒不是我用禅宗的审美去看菲利普·福雷斯特的《然而》《薛定谔之猫》，而是法国作家福雷斯特自身就有到东方游历的经验，也读过不少中国文学、宗教和哲学方面的书籍，在他的“自撰”作品中时不时会流露出这种影响和融通的痕迹，我不过是在翻译的过程中认出了这种痕迹，在译后记和评论文章中加以阐发。

而对1914年出生在法属印度支那的杜拉斯而言，从小被东南亚这片土地的气候和文化所浸润，自然对中国的儒家思想也耳濡目染。比如1958年3月13日，杜拉斯在报纸《法兰西观察家》上发表评论文章，盛赞越南裔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杜丁在瑟伊出版社推出的新书《孔夫子与中国人文主义》。文章开头杜拉斯就将孔子与印度的佛陀、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和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并举，不吝将孔子描绘成圣人，“他的故乡鲁国面朝大海，居于圣山泰山之巅，那里雪松常青；二十二岁他就自创学派，推崇礼乐诗教和君子之道。”并在文章最后指出自战国时期起，儒家和道家思想贯穿中国社会，从根本上塑造了华夏文明的思想内核，儒家的文化精神逐渐哲学化，孔夫子因而成为“东方的苏格拉底”。

读品：说到“禅宗”，不得不说您翻译的《小王子》，相当“不立文字”的作品。在您看来，这本写给大人的童话里，最富有“禅机”、最能让当代读者心头一震的，会是哪一句话或哪个情节？您说读完这本书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感，可否细聊？

黄荭：不立文字，比如狐狸对小王子教诲的场景，就挺像禅宗问答的。狐狸告诉小王子，“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正是你花在你的玫瑰上的时间，让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对你驯服的一切，你要永远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都颇有“禅机”。

至于“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感慨，是小王子离开他的B612小星星，我离开中国去法国读书，一种去国别乡的离愁罢。故事最后，小王子离开地球，茫茫沙漠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或许人生就是一次次别离，甚至无处告别。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小王子的孤独吧。

读品：“无事花草，闲来翻书”感觉远不止是一种闲情逸致，它似乎内化成了一种生活哲学。这种根植于您生命的“花草世界”，是否更深刻地塑造了您看待翻译、教育乃至自我成长的视角？

黄荭：“无事花草，闲来翻书”是我的日常，就像我的文集《闲来翻书》和《一种文学生活》的书名一样。植物生长和自我成长、翻译、教书育人都是相通的，都需要耐心，付出时间，不管是树木还是树人。我很喜欢伏尔泰的《老实人》中的一句“Il faut cultiver notre jardin”，傅雷先生的译文是“还是种我们的园子要紧。”

作为双重的园丁，既热爱教书育人，又喜欢栽花种草，我也很喜欢“cultiver”一词的双重含义，既是土地的耕耘，也是精神的耕耘。

在精神的故乡，为译者安一个“家”

读品：您近期个人投入最多、最寄予期望的一项新事业或新计划是什么？

黄荭：今年有件特别的事，就是在我的家乡松阳，参与推动了“松阳·译者之家”这个译者驻留项目。

松阳有很多古村落，被称为“最后的江南秘境”。项目所在的酉田村，就是个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村子。译者是个孤独的职业，所以我们想试着在这么美的山水里，为来自不同地方的译者安一个临时的“家”，一个能让人静下来专注翻译的空间。这个“家”由南京大学当代外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提供学术指导，希望能成为一个开放共享的学术共同体。

项目八月试运行和九月底正式启动以来，已经有三十多位中外译者在这里驻留，有法语、英语、西班牙语、德语、意大利语的中国译者，也有来自伊朗、法国、意大利的外国译者和汉学家。你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大家住在老宅子里，白天各自翻译，傍晚可能一起散步，聊聊工作，也聊聊彼此的文化。这种“在地”的体验很特别，它让翻译不再只是书斋里的抽象劳动，而是能和具体的风景、人情联系在一起。项目也构建了系统的成果转化机制，比如驻留笔记、译者书架、译者之家图书馆、译者工作坊等，希望译者的工作能直接助力乡土文化的国际传播。

对我自己来说，这像是把对翻译的思考，从书本延伸到了更广阔的田野。我们总说翻译是桥梁，这个项目或许就是一次尝试，让这座桥的一端，能牢牢地筑在“古典中国”的乡土脉络里，而另一端，则通过译者的笔，伸向世界上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它才刚刚开始，但我很期待它能慢慢生长，成为一个真正能让译者感到安心并能激发共鸣的“家”。

读品：AI翻译的普及，正在改变大众对翻译的认知和使用习惯。您认为，在这个大趋势下，专业译者的角色会发生怎样的根本性变化？

黄荭：AI浪潮涌过来的时候，作为非常科盲的文学译者，我并没有感到是一种威胁，至少目前没有，或者恰恰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罢。我觉得，只要文学是人的文学，阅读是人的阅读，那么文学翻译必定还是人的翻译。我们必定会选择人翻译的更有温度、更有个性、更有创造力的文字。

不可否认，市面上存在着许多非常强大的人工智能和计算机辅助工具，在非文学翻译领域和日常生活各种场景中的运用都非常普及，极大地提高了速度和效率。

我也知道现在科技发展迅猛，人工智能已经通过算法对人类情感表达进行有效的模拟，当你问它问题的时候，它可以给出更全面甚至看似更有温度的回答。但我希望拟真永远不会替代真，人和机器、手机的交流永远不会替代人和人的交流。

要警惕虚拟世界对真实世界的侵蚀，“要小心猴面包树！”

本期人物

黄荭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拥有中法双博士学位，主要从事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及翻译工作。其学术研究聚焦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分析，主持完成多项省部级及国家级社科项目，出版《杜拉斯与亚洲》《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等专著。作为资深翻译家，她翻译了《小王子》《人类的大地》等60余部法国文学作品，并担任圣艾克絮佩里作品全集主编。2025年11月，黄荭译作《每个人》摘得傅雷翻译出版奖文学类奖项。

黄荭：把伏尔泰的园子，种在中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