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由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摘得。拉斯洛在中国已经出版和将要出版的7部作品中，有6部均由其挚友，旅匈作家、翻译家余泽民翻译，包括长篇小说《撒旦探戈》《反抗的忧郁》《温克海姆男爵返乡》，还有与年轻译者康一人合译的短篇小说集《仁慈的关系》等。

作为中国出版业与匈牙利文化界的重要桥梁，20多年来余泽民翻译引进了约30部当代匈牙利文学作品，其中包括诺奖作家凯尔泰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和广受中国读者喜欢的马洛伊，他的译著不仅在国内屡屡获奖，匈牙利政府还授予他“匈牙利文化贡献奖”，称“他一个人相当于一个机构”，二十年来以一己之力将当代匈牙利文学“搬”到了中国。匈牙利笔会主席图尔茨先生更说他是匈牙利作家、诗人“进入中国的大门”。

1993年初春，29岁的余泽民在好友亚诺什博士家中初识拉斯洛。彼时，拉斯洛已是凭借《撒旦探戈》在文学界声名鹊起的 “当红小生”，余泽民则刚刚漂泊到匈牙利，没钱没工作没身份。崇拜诗仙李白、前两年刚刚去过中国的拉斯洛对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非常有兴趣，当晚便热情邀请他前往布达佩斯，连夜驱车两百多公里，将其带到自家所在的小山乡，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他们的友谊就此开始。

1998年5月，余泽民陪同拉斯洛来到中国，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近十座城市。当游轮临时更改线路未停靠白帝城时，拉斯洛心急如焚，甚至激动地与船长吵了起来，只因担心此生再无机会踏上这片与李白紧密相连的土地。在北京时，他们一起住在余泽民家中。当细心的拉斯洛发现余泽民母亲床头有一张外公外婆结婚的老照片时，便在逛街时特意挑了一个相框买回来，装上照片挂在墙上。拉斯洛把这次经历写成了一篇游记《只有星空》，收在《天空下的废墟与哀愁》一书里；那本书里他还写了一篇《妈妈》，写的是余泽民的母亲。

这段朝夕相处的旅程不仅加深了二人的情谊，也让余泽民对拉斯洛的作品产生浓厚兴趣。回到匈牙利后，余泽民练习翻译了拉斯洛的《茹兹的陷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阅读、翻译成瘾，走上翻译和写作的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这趟中国之行，余泽民帮拉斯洛到处联系出版社，还托现在已成了版权界“大姐大”的老同学黄家坤一起帮忙，但都因拉斯洛没名气而被拒绝。“当时国内出版界眼界较窄，更倾向于追逐有奖项加持的作者，拉斯洛因此一直未能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直到2006年1月余泽民在《小说界》发表了拉斯洛的短篇小说《茹兹的陷阱》，这是拉斯洛作品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走进中国，却依旧反响平平。2013年，在与译林出版社合作翻译马洛伊作品期间，余泽民向译林推荐了拉斯洛的《撒旦探戈》，译林非常看好，2015年拉斯洛获布克奖后，便很快追下版权，在2017年出版了《撒旦探戈》，中国读者终于能够感受这位东欧作家的魅力。

10月11日，现代快报读品周刊联系上身在匈牙利的余泽民，他告诉记者：这几天被信息轮番轰炸，匈牙利驻中国使馆找到他，了解拉斯洛作品在中国的情况。国内媒体和朋友纷纷祝贺他，让他“有了自己获奖的错觉”，“成了作者的替身”，他说“这是对文学翻译价值的又一次验证”。

“从《撒旦探戈》到即将付梓的新作，拉斯洛的笔尖从未离开过同一个命题——人类究竟是在进步，还是陷入原地打转的轮回？”余泽民表示，这种对主题的极致坚守，正是让瑞典文学院在颁奖词中精准捕捉到的“在末日般的恐怖中证明艺术力量”的内核。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陈曦

【对话】

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两步，人类逃不出的怪圈

读品：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强调拉斯洛作品 “在末日般的恐怖中，再次证明了艺术的力量”。作为最懂他的中文译者，您如何解读这句评价？

余泽民：他所有作品的核心，始终围绕着人类命运展开。他描绘的并非那种毫无忧思的盲目乐观，而是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提出了深刻质疑，本质上，这是一种警示。他的作品一直在追问：人类究竟是在真正进步，还是像《撒旦探戈》里写的那样，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两步，看似“行进”，实则“在陷阱里跳舞”，并不总长“历史的记性”，比如战争总会打破和平……他的创作脉络始终清晰，作品始终围绕母题变奏，深入挖掘，颁奖词恰恰精准抓住了这一点。

读品：匈牙利国内媒体和民众对拉斯洛获奖有何反响？能否为我们具体描述一下？

余泽民：获奖消息传开后，反响非常热烈，总理也亲自给他打了电话。他和另一位匈牙利诺奖作家伊姆莱・凯尔泰斯的情况很不一样。当年凯尔泰斯获奖时，很多匈牙利人根本没听说过他，他写的是集中营题材，在当时非常小众，那会儿匈牙利还背着历史包袱，不太愿意直面这个题材。甚至把他跟另一位也叫凯尔泰斯的作家混同起来，使他的书销量大涨。但拉斯洛完全不同，他早已成名，在匈牙利几乎无人不晓。他不仅有文学作品，还有改编的电影，之前还拿过国际布克奖，所以这次他得诺奖，所有人都觉得一点都不意外。

读品：您翻译或正在翻译的拉斯洛作品已达6部，从早期作品到最新待出版的著作，他的文字风格和主题表达是否有变化？您的翻译策略是否随之调整过？

余泽民：拉斯洛的创作有个很鲜明的特点：没有变化。其实很多诺奖作家都是这样，抓住一个核心主题就会一直写下去，比如加缪、凯尔泰斯，拉斯洛也属于这类作家，他的创作脉络始终清晰、坚定。他的文字风格在处女作《撒旦探戈》里就已经完全奠定了——长句铺陈、节奏缓慢，连核心主题都没有变过。比如译林出版社马上要出的《温克海姆男爵返乡》，其实完全回归了《撒旦探戈》的主题，甚至有内容上的呼应，“温克海姆”这个名字在《撒旦探戈》里就出现过，这本新书写的是老男爵从巴西回到家乡，即便时代变了，他最终还是陷入了一团混乱与绝望。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写作不仅主题延续，连人物都有承接，足以看出他是一位文学信念非常坚定的作家。

读品：您会建议读者从拉斯洛的哪部作品入手最合适？

余泽民：如果想抓住他作品的核心主题，我认为读《撒旦探戈》就够了，其他作品都是“变奏”。但如果想感受他文字本身的特质，我推荐短篇小说集《仁慈的关系》。虽然篇幅短，它的文字难度其实是最高的，长句的运用也到了最极致的地步，能最直观地体会到他的语言风格。

读品：拉斯洛的作品以“精密如迷宫的长句”著称，连匈牙利读者都觉得有挑战。最棘手的翻译难题是什么？

余泽民：其实最难的不是“句子长”，而是如何还原他描述时的语气和连贯性。匈语的特点是从句套从句，甚至能套10个从句，这种语法结构在中文里根本无法原封不动地翻译。拉斯洛长句的真正核心，是不轻易画句号，哪怕换了主语、讲另一个人的事，也不会中断句子，目的就是让叙述延续下去，读者阅读时都不能大喘气。如何保留这种不间断的叙述感，如何把绘声绘色一口气描述的那种语态表达出来，其实功夫是在这儿。

读品：您译介过的凯尔泰斯、马洛伊等作家，与拉斯洛的文字特质差异显著。翻译时，如何切换语感频道？

余泽民：这三位作家属于三代人，身处不同的年代，语言风格自然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很难解释，学匈语的人不会只按着语法学匈语的，因为我在这生活了30多年，可以区分他们语言的不同。另外，我很幸运能认识其中两位作家本人，马洛伊我没机会见面，但能找到他的录音；而凯尔泰斯和拉斯洛，我都见过本人，这对把握语言节奏太重要了。拉斯洛文字里那种缓慢的长句叙述，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是完全一致的。

东欧每一个作家都是一棵独立的大树

读品：新世纪以来，米沃什、昆德拉、凯尔泰斯等东欧文学巨匠先后离世，有人说拉斯洛的获奖让东欧文学重回世界焦点。在您看来，当下东欧文学整体呈现怎样的创作生态？是否如评论所言，新一代作家正逐步摆脱历史重负转向“纯粹文学创作”？

余泽民：每一代作家都有自己进入写作领域的方式，由于经历不同，捕捉的素材和角度也各异。下一代作家没有上一代人的经验，只能另寻途径，在题材或表述方式上进行创新。比如托卡尔丘克，她的作品有很多隐喻，有人评价她是“另辟蹊径”，这并非是有意识地摆脱历史，而是从她这一代所拥有的经验和兴趣出发处理对社会的认知，手法上与上一代不同而已。赫拉巴尔、伊凡·克里玛、米兰·昆德拉等作家，他们对冷战的剖析和语言风格都很独特，手法也已达到极致，新一代作家要想出头就必须追求原创性，另辟蹊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刻意摆脱前辈的引领。

读品：匈牙利文坛涌现凯尔泰斯、艾斯特哈兹等风格迥异的作家，拉斯洛的“后现代反乌托邦”与前辈作家构成了怎样的传承关系？

余泽民：欧洲的作家更像一棵“独立的树”——每个作家都寻找自己的创作母题，不相互模仿、追风，优秀作家都是在独立的体验、思考中成长。拉斯洛从30岁起语言和主题就已成熟，且40年不变；凯尔泰斯14岁进入集中营，一生都在写大屠杀；艾斯特哈兹则根据自己的贵族家族历史来反映东欧历史、挖掘人性。这些作家的唯一共性，有作家的使命感，都是历史的记忆者，只是角度不同。拉斯洛以寓言的方式写历史，同时也探讨人类的本质，他没有经历过大屠杀，而是以自己在冷战时期的高压体验进入，《撒旦探戈》中的村庄，生活闭塞、尝试逃离却无处可去，就是当时东欧社会的缩影。

从自我最能把握的感受出发，深挖历史和人性

读品：有观点认为拉斯洛获奖是诺奖向“宏大叙事”的回转，您如何看待这一评价？他的作品能为当下的文学创作带来哪些启示？

余泽民：要看怎么理解这个“宏大叙事”。我觉得，如果非要将这四个字按在匈牙利作家头上，当代作家选择的手法并不像《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或《静静的顿河》那种，更习惯直接从个人生命经验入手，从自我最能把握的感受出发，深入挖掘历史与人性，而非直白的现实映射，更偏向后现代主义。从这个角度说他们并不追求宏大。比如艾斯特哈兹的家族史虽横跨700年，本质仍是他个人的精神财产，只有他能写出其中细节。

读品：你觉得诺奖的评选有什么风向？

余泽民：我觉得诺奖挺好的，它不类型化，这种随机性其实是对多元创作的包容：去年给了韩国女作家，有人认为她分量不足，但也给了这类母题和风格的创作者机会；像写《钢琴教师》的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聚焦人性暗面，题材不算高大上，同样能获奖。文学有高低之分，但没绝对好坏，有的是视野恢宏、哲思深邃的大手笔，有的则敏感于身体、性别或小确幸，诺奖的价值就在于给不同类型的创作者都提供了被看见的机会。

读品：您作为拉斯洛的挚友，在日常交往中，是否见过他与作品沉重基调反差的一面？

余泽民：他是个深沉的人，你看他照片就能看出来，而且人非常好，非常和善。他跟我妈妈关系特别好，每年到了春节，他总是让他夫人设计一张明信片寄到我妈妈家里，我妈妈和弟弟来匈牙利，他也请我们去做客，有一次他在国外，就告诉我门钥匙放在哪儿，让我取了自个儿去，我们就去了住他家，他家在山上，特别漂亮的一个地方。去年春天我在北京的母亲住院，我赶回国之前去他家给他做了顿中餐，他本来想弹一首钢琴曲让我带回去给母亲听，但因赶时间错过了，但他答应再见面时弥补…我北京家里有一架钢琴，每次他住我家时，都会给我妈妈弹钢琴。

本期人物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1954年1月5日出生于匈牙利久洛，匈牙利小说家和编剧。1985年发表处女作《撒旦的探戈》，为他带来巨大的声誉，1994年与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合作改编成7小时的史诗电影《撒旦探戈》，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曾获得德国年度最佳文学作品奖和科苏特奖，主要作品有《战争与战争》、《反抗的忧郁》等。2015年，拉斯洛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当地时间2025年10月9日，荣获202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余泽民

余泽民（1964—），文学翻译，作家。1991年赴匈牙利。现居布达佩斯。“北二外”欧洲学院特聘教授。曾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中山文学奖、京东文学奖、雅努斯翻译资助计划、21世纪文学之星、台湾“开卷好书奖”和匈牙利政府颁发的匈牙利文化贡献奖。翻译当代匈牙利作家、诗人作品三十余部，包括凯尔泰斯《命运无常》《英国旗》《船夫日记》《另一个人》，艾斯特哈兹《赫拉巴尔之书》《一个女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仁慈的关系》，巴尔提斯《宁静海》，马洛伊《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萨博《鹿》，马利亚什《垃圾日》《天堂超市》《秘密生活》，道洛什《1985》，纳道什《平行故事》三部曲，德拉古曼《摘郁金香的男孩》，苏契诗集《忧伤坐在树墩上》《太阳上》，尤若夫·阿蒂拉诗选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纸鱼缸》《狭窄的天光》，小说集《匈牙利舞曲》，文化散文《咖啡馆里看欧洲》《欧洲醉行》《碎欧洲》《欧洲的另一种色彩》《欧洲细节》，艺术家传记《一鸣西藏》。

译者余泽民谈新科诺奖得主拉斯洛：写透人类逃不出的轮回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