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四家”里，相比唐寅、文徵明、仇英，沈周是一个相对低调的存在。他活了83岁，从未走出江浙沪，却依然度过了精彩的人生。到了晚年，沈周精心绘制十七开的《卧游图册》，记录下人生中那些珍贵的瞬间。

与一般的卧游图不同，沈周的《卧游图册》没有名山大川，只有寻常人家事。芙蓉、黄葵、杏花、栀子花，四时佳景俱在眼前；看似普通的枇杷、石榴、菜花，背后也有沈周丰富的联想、寄托的深意；《秋江钓艇》《江山坐话》，记录了沈周生命中的邂逅与离别……这些看似平淡的画作原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某一天却被一位“吃画人”看到了。

作为艺术类自媒体创作者，金哲为最初是因为硕士时期攻读艺术史，由此对中国文人画产生了兴趣。在他看来，中国绘画史还有比较多探索和创作的空间。“很多名画我们觉得好像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但如果我们把图像研究、历史研究，以及对作者诗作的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其实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在新书《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里，金哲为就以《卧游图册》作为线索，于浩如烟海的相关诗文与书画中抽取关键帧，从而把这位吴门画派宗师、一代隐士83年的人生，尽可能按他的原意剪辑成片。

平凡的场景形之于图画，记之以诗文，变成了灿然的记忆，得以大大超越个人的寿命，历百年而不朽。“如果借我的‘抽丝剥茧’，能让读者感受到那一缕存留笔墨间的温度，就是这本书最大的意义。”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姜斯佳/文

穆子健丁碧轩/摄制

“隐三代”沈周

读品：请您先谈谈《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这本书的写作契机。沈周作为“明四家”之首，在民间的传播度却远远不如其他三位，为什么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

金哲为：沈周是“明四家”之首，文徵明是他的入室弟子，唐寅也跟他学过画，仇英也是他的后辈。因为一些影视剧的关系，唐寅和文徵明可能更有名气，而沈周是一个有点被埋没，但值得大家去关注的画家。我的第一本书叫《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这本书涉及从唐代到清代的二十二个画家，挑了每个画家的一幅画来写。写到最后一章沈周的时候，他给我很明显不同的感觉，在他之前的画作很多都与历史重大事件相关，或者是宫廷画师服务于政治目的的画作，或者是战争时期、政局变动时候的创作。到了沈周生活的明代，政局相对比较太平，大家的生活也相对比较富庶，沈周没有选择入仕为官，选择了做一个隐士，他就把他所有的关注点放在他的乡村生活、他种的花花草草、他和朋友之间的交往、他和亲人之间的相处上，他把日常生活过出了文人的味道。

读品：书名“不必向长安”，提炼自沈周的《为沈尚伦进士题画》这首诗中的“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沈周曾两次拒绝仕进，看起来决绝的态度背后，是怎样一段心路历程？

金哲为：“不必向长安”这个书名，很多人一开始听到觉得奇怪，因为长安并不是明王朝的首都。但从西周到唐朝以来，长安有十三度成为中国中原王朝的首都，所以从宋代开始，大家都习惯用“长安”指代京城。

沈周《为沈尚伦进士题画》这首诗，不仅没有恭贺，反倒暗含劝诫：三间茅屋，十亩稻田，便足以安身立命，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常听人说起长安种种的好，难道连那里的春天也比江南更美些吗？我闻见每年离开的人比去到那里的人还要多。沈周其实希望进士沈庠不要抱有过高的期待，因为明代有非常多人选择走仕途，一旦步入仕途就可能终身都在宦游，留在京城的时间其实非常少，也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的梦想。

沈周其实是一个“隐三代”，从他爷爷开始就是隐士，在他28岁时，苏州知府汪浒举荐，他以卜卦结果为“嘉遁贞吉”为由婉拒了；就在写下这首诗的前一年，明宪宗颁布《征聘诏》，还曾点名要沈周出山赴用，又被他拒绝了。他已经非常安于在乡下的生活，留恋家乡的山水和亲人。别人劝他做官，他拒绝的一个原因就是他要孝顺父母。父亲死后，又有人劝他做官，沈周说我母亲还在，他母亲一直活到99岁，母亲去世的时候，沈周已经80岁了。

读品：“沈周做了一辈子的隐士，足迹未出江浙沪，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爱情，刻骨铭心的旅行，曾喜极而泣，亦曾痛彻肺腑。”您在书中用抽帧术提炼沈周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让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几帧？

金哲为：我觉得比较感人的是《江山坐话》那一帧。沈周一生中很少有长途旅行，和弟弟沈召，两位好友刘珏、史鉴去杭州西湖，是沈周一生中出门最远、最久的一次，他们在那里三度赏玩西湖，沈周还见到了少年时期的笔友刘英。那是他人生中非常美好的回忆之一，但是他一回到苏州，当时同游的刘珏和沈召就相继去世了。后来沈周第二次去杭州，回来不久，史鉴和刘英又相继去世了。所以沈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敢去回忆那段经历，当时有多愉悦，后来失去同游之人的伤感就有多深。直到80多岁绘制《卧游图册》，沈周才能够直面这次美好又夹杂着苦涩、痛并快乐的旅行。“江山作话柄，相对坐清秋。如此澄怀地，西湖忆旧游。”到了晚年，他终于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件事了。

《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

金哲为著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驯服心中的那头牛

读品：这本书的内封，画了《平坡散牧》图中的牛，这幅图对于沈周有怎样的特殊意义？

金哲为：《平坡散牧》画的是一头牧牛走过雨后的平地，它的缰绳落在地上，没有人牵它，牛的神情非常自得。沈周晚年最自豪的不是绘画技艺，而是“调牧于今已得心”，他说自己放牧已经达到了得心应手的程度。这首先体现了沈周的隐士生活，虽然家庭富裕，但他也是自己放牛、种田的，他与家乡的土地有比较亲密的联结。

我们通过现有的资料可以发现，沈周早年曾有“调牧不得心”的状态，唐寅曾在沈周家中墙壁上见到一件《牧牛图》，仿作了一幅“形颇似之”的扇面。扇面所绘是一场人与牛的较量：牧童用力拉拽缰绳，耕牛则执意留在原地。

关于牛的调牧，佛教、道教会将其看作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掌控，就是你能不能驯服自己内心的那头牛，牛可能代表某种欲望或者世俗的念想，它力大无穷，你要学着跟它相处，让它听从。我觉得《平坡散牧》这幅图有它的象征意义，它是沈周到了晚年对自己的回应，他从曾经不能与牛协调的牧童，变成了“调牧得心”的农夫，说明他对自己内心的掌控达到了一个最佳的状态。

读品：沈周艺术生涯中的一系列仿作也耐人寻味，书中为沈周仿《富春山居图》单列一节，他学各派画风都很像，仿吴镇画作更是一绝，唯独学倪瓒不像，这似乎反映了原作者与仿作者的“气场”相合与否的重要性？

金哲为：一个画家模仿前代的画家，能不能达到所谓“酣肆融洽”的地步，其实跟他们从小成长的环境、他们受到的绘画训练、诗学的教养都有关，也跟他们的个性有关。沈周是一个包容度、开放度高到罕见的人，所以他可以吸收各个派别的绘画风格。

吴镇、倪瓒、黄公望都是“元四家”，他们的风格非常不同，但沈周都会去学。南唐时董源的画为文人士大夫画之最，当时向其学画的，只有僧巨然一人得到真传。沈周模仿“元四家”，其实是为了追溯到董、巨。不管我们现在评价沈周模仿得像与不像，其实在他的时代里，你找不到一个比他学得更好的人，而且沈周的仿作并不求画得一模一样，他是在学一种风格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面貌。任何人都想要学到倪瓒那种“至简”的风格，其实基本是不可能的，沈周自知不能得其“简”，转变思路致力于“繁”，结果“亦自可爱”。

此外，从艺术造诣上来讲，其实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应该是高过黄公望的，包括董其昌也持此态度，他曾说“冰寒于水，信可方驾古人而又过之”。因为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的时候，他是画画停停的，因为他每部分画的时间不同，笔法也会有一些差别，导致它整体其实不是很连贯。但沈周是凭着记忆一口气画出来的，他自己又有非常高超的绘画能力，所以他仿作时，会把原本黄公望绘画中不连贯的部分都变得连贯。

写沈周是治愈的过程

读品：《秋柳鸣蝉》《雏鸡》是在这些分类中比较独特的两幅图，您在书中说“是因为不同于回望过去；它们的视角其实是朝前的，投向了当下和更远的未来”，并将这两帧放在终章。能具体谈谈这两幅画吗？

金哲为：在我看来，《卧游图册》其他十五帧都带有回忆的属性，我可以借由那一开画面回到沈周经历过的某件事情。比如枇杷、石榴这种具体但有所指代的事物，比如《秋江钓艇》《江山坐话》这样描绘人和人相遇的画面。但是《秋柳鸣蝉》是沈周以蝉来自比，“秋已及一月”，当下自己已进入人生之秋，自己犹如深秋里仅存残声的“老蝉”，这是沈周当下的状态。虽然对年龄有清醒的认识，但沈周依然有为孱弱之蝉声歌咏的兴致和诗情。这其中反映的是沈周在晚年依然对生活抱有由衷的热爱，并充满了创作热情的状态。

《雏鸡》显然不是指沈周自己，画上题写的诗，更像是他跟后辈说的话。沈周把自己比喻成一只母鸡，自己年纪已经大了，那时候他的大儿子沈云鸿已经去世，幼子沈复、孙子沈履还太小，沈周自知无法再陪在他们身边多久，于是告诉这群可能会早早离开母鸡的雏儿们不必惊慌：雏鸡总有一天要肩负起报晓的责任，但不用着急，当下生命之旅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一千个、一万个白日，等着他们慢慢长大。这也是我认为《卧游图册》超越一般回忆录的地方，一般回忆录都在回望过去，但沈周画中有对当下的剖白、对未来的展望。

读品：在您看来，重新发掘、了解沈周的人生故事和创作，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金哲为：沈周在他的时代其实是一个异类，因为他身边的朋友都去入仕做官，明朝旅游也开始流行，出现了徐霞客这样的“背包客”，他身边也有非常多朋友去各地游玩，但沈周选择了留在家乡做一个隐士。

在当下大家都想去大城市，想要追求自己的梦想，想要去自己的长安，我们不一定能做到像沈周那样留在自己的老家，安心地度过一辈子。但我觉得沈周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标尺，就是有的人他真的可以这样度过一生，他过得也并不无聊，反而非常充实，当他晚年回忆他的一生，他可以画出那么多东西，那都是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瞬间。一些日常中很平淡的事情，比如朋友送给他枇杷，他都可以展开很多联想，绘画寄托情谊。

我们当下不会再花太多时间去思考或者沉淀，一切都过得太快了，而沈周过的是一种很慢的生活，把平淡的生活品出了味道。写沈周是一个非常治愈的过程，因为沈周心胸非常开阔，也非常乐观，他领悟的一些人生道理，也会让我觉得豁然开朗。

【本期人物】

金哲为浙江义乌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学士，芝加哥艺术学院艺术硕士，著有《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

金哲为：书写隐士沈周的丰盛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