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人

我首先对“学术版”的含义，作些补充说明。所谓“学术版”，主要是区别于中国曾在相当长时间里流行的集体编书套路，如编普通教科书的套路。其表现为，先根据主题统一思想，再拟定出写作大纲，然后分头写作，最后由主编统稿。这对于普通教科书，也许可作为一种套路，但是作为人格独立和自由创新的学术研究之展现，上述编书的套路，是不可取的。

我们这套《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的突出特点，就是充分尊重参与本书的编者作者之独立自主性和自由创作之精神。据此，我们在选择作者时，很注重他们的专著研究成果的水准，包括有没有创新的独立风格等。可以说我们这套书，乃是诸位作者独立自由创作的一种综合。因此，在这套书中，能看出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中国学者对西方哲学史研究的新面貌和研究的深度，具有比较长远的学术价值。这套书能获得第六届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和首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不是偶然的。

打破把哲学视为单纯知识的偏见

20世纪50年代，我在北大哲学系读书时，有一种对哲学史的看法很流行，说“哲学就是哲学史”。后来知道，这是对于黑格尔哲学观和哲学史观的一种概括性的体会。黑格尔这种观点，可以批判分析，但时至今日，它仍然包含值得重视的价值和意义。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中，他用其僵化甚至公式化的体系框架，对哲学史强硬规范，从中我们还能明显地看到，他的哲学思想形成，特别是他的辩证法思想形成，确实得益于他对哲学史洞见迭出的深刻研究。事实上，西方哲学史上的大家几乎没有不重视哲学史的。因为除了现实的科学与文化，哲学史乃是哲学发展另一个不可忽视的源头活水。

随着中华民族整体科学与文化水平的提高，读哲学史和哲学经典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特别是其中的文化精英们会感到，若要使精神丰富和境界提升，哲学和哲学史的修养，绝对是不可缺少的。在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成立四十周年时，我应学会负责人之邀，为纪念会写了一张条幅：“哲思是提振精神的动力，可发现真善美，祛除假恶丑。有如春风唤醒大地之生机，瞬间呈现出万紫千红。”下面我对此条幅作些解释。首先，我这里用“哲思”，而没有用哲学。我意在使哲学动态化，打破把哲学视为单纯知识之偏见。因此，其中包括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他们的理论是行动的指南而不是教条之意，但又不完全归结为此意。

当然，哲学家创作的哲学是哲思的产物。但是，若想学到种种哲学的知识及其思想，不可能像学习常识或数理知识那样现成地接受，而是必须进入一种普遍的“哲思”，才能创造性地学有所成。所谓普遍的哲思，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要有怀疑精神，即当今所说的“质疑”精神；其次，还要有批判精神。但是，真正的批判，不是单纯的完全的否定，而是“扬弃”，正如德国古典哲学从康德到黑格尔那样，相继间既有否定，又有建设性创造性的思想推进和发展。单纯的完全的否定，这无论对思想理论还是现实，都只能造成大破坏和大灾难。

这种普遍性哲思，对于个人而言，其所以有如春风唤醒大地生机的作用，是因为对于能进入这种哲思的人，乃是一种自我超越的启蒙。就是说，能使人从蒙昧状态的人性中觉醒，使人变成具有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人，能够不断创新的人。如能认真阅读我们这套哲学史，咀嚼其中的章节，就能品味到普遍哲思带给人的自我启蒙味道。哲学史所包含的质疑精神和扬弃式的批判精神这种普遍哲思，因其具有自我启蒙的作用，特别值得珍视和践行。

哲学这种精神产品具有独创性

我们现在人类居住的地球村，正在面临被破坏乃至被毁灭的严重危机。1945年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扔下两颗原子弹，两个城市十几万人瞬间被毁灭。从那时起，这种人类危机就显示出可怕的征兆。在过去半个多世纪，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其毁灭的力量已经发展到能瞬间多次毁灭整个地球的程度。不能不说，这是人类追求技术进步的巨大负面作用。这种负面作用还在膨胀，当下在人工智能研究中出现的智能机器人，从“阿尔法狗”屡次战胜世界围棋大师开始，已经在人类生活各个领域，都在从过去延伸人的能力，发展到要以过去难以想象的高质量高速度，替代似乎日益显得萎缩落后的人类。从而使人类陷入有可能被智能机器人淘汰的危机。据此，哲学家和未来学家提出了“后人类”概念。

必须说，在当下，“后人类”是人文领域，特别是哲学领域，最值得重视的概念，也与我们这套《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相关。罗素曾把他编写的《西方哲学史》命名为《西方的智慧》。可以说，他抓住了哲学的核心价值。哲学的产生，确实是人类智慧的重要提升。对于“后人类”危机问题的解决，哲学与哲学史能不能提供智慧呢？答复是肯定的。后人类危机问题的关键，在于在技术飞速发展中，如人工智能、核能、生物工程的使用等，是无限制地放纵其发展，还是必须有所限制？显然，必须让核能、智能机器人等永远隶属于人类掌控的为人类效劳的技术产品。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主奴关系”意识描述中，曾揭示主奴地位可能转变的现象。即当主人把自己一切生产生活需要，全交到奴隶手里掌控时，有一天就会使奴隶转变到掌控主人的位置。今天，反思黑格尔主奴地位转换的描述，对比当下人类与技术关系有可能地位转变的问题，确实不能不让我们深思并给我们以启迪。

人类面对危机时，都需要有智慧的智者现身。对此，也有史可证。20世纪80年代，曾经以克隆术的实现，引发一次世界性的讨论，即科学有无禁区的大讨论。问题的核心是可不可以克隆人。后来，通过具体分析，各国都认识到克隆人不仅能毁灭有史以来人类的伦理道德，而且随之也使人类整体文化毁灭。所以各国政府都一致声明，禁止克隆人。

哲学史是哲学的汇集，哲学这种精神产品，如同原创的艺术品一样，具有独创性。这种原创性智慧，其价值是永恒的。恩格斯曾经把读哲学史称为可以让思维得以锻炼的体操，也可以说是唤醒人们创新思维的体操。因此，一切想要真正提升自己文化素质的文化人，似乎都有必要响应恩格斯的号召，一起努力耐心地研读哲学史。如何努力耐心呢？中国近世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其《人间词话》中，借用三位大词人晏殊、柳永、辛弃疾词中的名句，具体描述了古今成就大思想家等一切有成就者的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三种境界，确实道尽了一切获得成就者的真实人生经历。

第一种境界指出，人要获得成就，必须独立不羁。在千难万险中，敢于居高望远，“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就是能够吃苦耐劳。为了达到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是指经过千辛万苦，最终能否取得成就，还有机遇问题。要在千回百转中，耐心追寻，时机一到，即刻抓住。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愿这套书的编者、作者和读者，都能牢记并领会王国维先生这一充满诗意深旨的殷切教导，在事业的创造中继续“独上高楼”，“衣带渐宽终不悔”，在耐心追寻中，能不断见“伊人”于“蓦然回首”。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名誉理事长）

凤凰书评｜哲思是提振精神的动力——评《西方哲学史》（学术版）